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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音一落,南台便咬硬了腮角,看神情好像有些不服气。郑晨想到他在姜家的这些年,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,虽是老爷的亲侄儿,生意上的事姜家却不放心他,在衙门有个差事,却不入流。俗话说少年意气,在他身上似乎没有这东西,他是个灵魂轻得容易被人忽略的人,没有个性,所有情绪都显得没有多少分量。

他不由得对他心生恻隐,吁出口气道:“好,你要问,我不妨再告诉你一遍。那天从下午开始就变了天,断断续续地下雨,所以吃过晚饭,我在房里看了一会书,天一黑就睡下了,屋里的丫头和袖蕊皆可为我作证。”

南台在对过思索着,好像一心要找出他什么破绽。

他万般无奈,半晌翘起条腿来,语调温和地提醒他,“三爷,我说句实在话,你有你的聪明,小二爷有小二爷的才智,何必与人比?”

说得南台满面惊悚,他却平静坦然地笑着,“你放心,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,我不会告诉别人,原就与我不相干。”

南台一颗心又从嗓子眼落回腔子里,“你凭什么说我是在和小姚大人较劲?”

“难道不是因为和他较劲,所以才私下跑来问我?”他扣着手,欹在椅背上毫不避讳,“你们都怀疑我,不过小二爷就不来问我,他是个重证实据的人,所以才做得了断狱高手,而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。可你怎么知道你的感觉是对的?别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,人不是我杀的,我也根本不想要姜家的家业。”

既如此,又为什么要入赘姜家?南台却没问出口,心道即便问了,只怕人家也能有说辞敷衍过去。想到此节,便没由来地对自己感到沮丧,连在这个毫无权势的乡野小子跟前也碰了壁,如何又能比得了时修?

这一趟算是白跑,他只好起身告辞。

没想到走到天井前,郑晨又喊住他,“三爷,有句话我想劝你。”他缓缓走过来,在旁边轻轻笑着,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以为的那些恩情愧意,老爷太太根本不在意,二嫂也不在意。”

南台不解其意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
其实根本没必要提醒,不过郑晨是这样,遇见不平事,总想出一点声。反正也知道南台即便猜到什么,也是往自己肚子里咽,他习惯了缄默,缄默得久了,就像没他这个人,很让人放心。

“三爷总以为是受了老爷太太的养育天恩,其实对他们来说,不过是添副碗筷,姜家有那么多田产,多张嘴吃饭算得了什么?你以为是你助纣为虐才使二嫂身陷姜家,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她是心甘情愿投到姜家来的?有没有你,现今这局面又能有多大的差别?”

南台初听这话不大放在心上,等走到街上来,才开始后知后觉。脑中遽然想到西屏曾说过许多遍的话,她总说“不怪你”,而今她的脸又浮现出来,那脸上的微笑,他才看清,是一种坦诚的笑,那句“不怪你”,似乎也是全然发自真心。

忽然他感到脚下是虚浮着,一副身子遽然间失去了重量,太阳也有些恍惚。不断有人和他擦身而过,肩头臂膀磕磕碰碰,却没人当回事,也不曾有人扭头看他骂他。他这才惊觉,郑晨最尾那轻声的叹息,是带着残忍的怜悯的。

人流中又浮出来两张熟悉的面孔,朝南台打拱,“找了姜仵作大半日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。您快回衙门去吧,大人有请呢。”

他空张着嘴一阵,慢慢才找回神思,“哪位大人?”

“小姚大人。”

姚时修找他做什么?大概又是为案子的事,可这会他不得空,满脑子只想去问问西屏。他没说话,有些踉踉跄跄地朝前走,两个差役看他神情不对,以为他是病了,忙来搀扶。他拂开他们的手,又朝前趔趄了两步,干脆跑起来。

两个差役不约而同想到时修的叮嘱,忙也跑上去,强行搀住他的胳膊,他挣扎两下,“我有事,放开我!”

他们益发搀得紧了,像羁押犯人,将他一路稀里糊涂带去衙门。

却说西屏那头,自和时修在对过铺子里吃了早饭回来,依旧拿着四姨娘的《往生咒》回到房中,坐到午饭时候,便有卢氏房中的丫头来传话,说是法事开场,要着家人去跪拜。

法事是在大奶奶鸾喜屋里做,进院一看,场院中早已摆上了香案贡品,请了尊佛像来,十几个和尚穿站在两边,案前放着蒲团,要家人跪拜。卢氏是头一个,一面哭一面由于妈妈搀扶着叩拜,拜过起来,又是鸾喜,西屏,袖蕊三个。

卢氏唯恐心不诚,同和尚们商议下来,要西屏鸾喜袖蕊三个女眷阴人在案前诵经十遍,她自己因头昏脑胀支撑不住,只诵了五遍就先回房去了。

走前不放心,用那双眯缝眼几乎是恶毒地睃一眼众人,“不许偷奸躲懒!”

袖蕊是姜俞生的同胞妹子,哪会躲懒?自然这话是专门对西屏和鸾喜说的。她如今简直有点疑神疑鬼,不是抱怨官府对姜俞生的案子不上心,就是怀疑家里的人已经忘了姜俞生的死。弄这场法事,也是有意要折腾人,她看不得那一张张逐渐平静下来的脸,她要他们都陪着伤心陪着哭,陪着体会她的丧子之痛。

别人不知道怎样,反正西屏是断然做不到,她看着卢氏神经兮兮的熬红的眼睛,憔悴苍白的大圆脸,以及回过身去那臃肿萧索的背影,都令她心中汇起来无限的痛快和兴奋。

她静默地望着卢氏从院门走出去,忽然鸾喜来拉她,“二奶奶进屋吃杯茶。”

原来各自诵完经了,袖蕊早不见了,只剩下一群和尚还在念经超度,一时男人低沉的吟诵声并做一片,闷闷嗡嗡的,给人一种既嘈杂又祥和的感觉。那玉哥的病像是全然好了,还和从前一样调皮,跑来跳去不是扯和尚的袈裟,就是抢和尚的木鱼。丫头夏烟追了好几圈才把他追上,仍将他交给奶母牵回西厢睡午觉。

鸾喜引着西屏进屋,一面打发丫头去上茶,一面问及案子的事,“昨日听三叔说那周童不肯招供,这可怎么办,衙门里可有什么法子没有?”

西屏轻轻摇头。

“用刑呐,用刑还怕他不招?”

“他知道招了就是个死,所以硬撑着。”

隔会夏烟搭着腔进来,“他要是一直不认,难道这案子就一直不能结?大爷摆明就是他杀的,一定要口供?那要如此说,我要是犯了案我也不认,衙门是不是就拿我没办法?”

西屏笑道:“话不是这样说的,没有口供,有人证物证也行,可眼下只有一对石壁可以证明那周童的确是偷了东西,可没有人证物证能证明他杀了人,连凶器都还没找到。”

“凶器——”夏烟转头把案上的点心碟子端来,笑问:“可就算找到了凶器,又如何证明是周童用那把凶器杀的人呢?”

西屏一时也想不到,只得宽慰,“狸奴总是有办法的,他是刑狱官,最擅长对付这些人,就怕没有证据。”

鸾喜虽然点头,脸上的神情却还是放心不下的神情。西屏只得转过话头分她的心,“大奶奶这像是瘦了一大圈,大爷虽然没了,你也该多保重才是。”

她摸着自己的脸,勉强笑道:“瘦点好,太太看见我瘦了,反而高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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