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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初六,戌时未过,易州城外的天空被秋风撕得粉碎。
沙尘像一群失缰的野马,从紫荆关一路狂奔,撞得保定府的界碑嗡嗡作响。
曹化淳勒马立于高坡,玄色披风被风掀起,露出里头磨得发亮的锁子甲。
他身后,三万余人拖成一条灰龙,龙鳞是卷刃的刀、褴褛的衣、磨穿的靴,龙须是妇人怀里的婴啼,是老人拐杖敲在冻土上的笃笃声。
龙尾还在关内,龙头已抵易水,车轮碾过枯草,发出垂死般的吱呀——
仿佛整个西北的悲怆,都被这条龙驮到了中原腹地。
临时营地扎在枯河滩上。
第一缕炊烟升起时,暮色正把残阳嚼成血色。
游击小队的汉子们围着火堆,刀尖挑着烤得焦黑的馍,油脂滴进火里,噼啪炸出几粒火星——
那是他们眼里仅剩的锋芒。
鞑靼老额吉把孙儿裹在狼皮里,羊皮囊盛的酸马奶已冻出冰碴,她每晃一下,孩子就哑着嗓子哭一声,像只被掐住脖颈的雏鹰。
奴隶堆里,一个汉家少女偷偷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弟弟嘴里,自己啃着冻得发紫的指头,眼底映着的火光,比篝火还亮三分。
曹化淳的简易营帐内,十二支马油烛把人脸照得阴晴不定。
游击队的赵老矢攥着刀柄,指节泛青——
那刀上月牙形的缺口,是潼关城头砍出来的;
榆林卫的百户李守忠甲胄内衬还渗着洮州雪水,此刻却烘出一股子霉味;
汉民代表老周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抻了又抻,仿佛那层破布能替他挡住即将到来的天威。
三十名监卫按刀肃立,烛影在他们脸上跳动,像一群沉默的判官。
当曹化淳展开那卷黄绢时,烛火突然集体矮了半截。
圣旨上的朱砂印红得像新剖的鹿心,每个字都在滴血。
帐外忽起一阵旋风,卷着沙粒拍打牛皮,竟像是西北战场上未散的冤魂在叩门。
赵老矢突然想起甘州六卫时,身后的烽火台枯寂的只有不知何时残留的狼粪,莫名透着悲凉;
李守忠的指甲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着,洮州雪夜,他们啃着冻马肉,雪粒子混着血渣子往下咽——
此刻案几上的木刺扎进指腹,竟是一样的滋味。
更远处,未获召见的队伍在黑暗中蠕动。
鞑靼幼童扒着帐篷缝隙偷看,他娘刚用烧红的匕首给他剃了头,焦糊的发茬里还冒着青烟;
东胜城的老兵抱着马脖子哭,那匹跟他涉黄河来的枣红马,鬃毛上结着冰碴,却还在温柔地舔他手心的老茧;
汉民奴隶蹲在河边,把半枚铜钱抛进冰窟窿,听它沉下去时发出的“咚”一声,像在给自己敲丧钟。
子夜,风停了。
易州城头的更鼓刚敲到第三声,营地忽然安静下来。
所有眼睛都转向保定府方向——
那里有一点微光,正在黑暗中膨胀。
老周怀里揣着的族谱忽然变得滚烫,烫得他心口发疼。
赵老矢摸到刀柄上月牙缺口,第一次觉得它不再只是伤口,而是枚勋章。
李守忠解开甲胄,让寒气最后一次掠过胸膛——
明天,或许就是新生活的开始,抑或是故往那些没头的日子,再次的重复,谁知道,这样的日子会过到哪一天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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