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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北望着她,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。
胡杨从法国回来的时候,实际上已经不再为把《最后一片戈壁》交给哪家出版社出版而为难了。苏北几乎拜会了所有追踪这部作品的人和单位,包括远东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钱宽。
远东文艺出版社是一个庞大的平房院落。苏北在王岚的带领下走进钱宽的办公室之前,远远地看了一眼罩在雾岚中的颐和园,心里感叹时光流逝得太快了。他曾经参加为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一周年举办的横渡昆明湖活动……细想起来,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。三十年,倏忽之间,三十年就过去了。
钱宽一头白发,有一种儒雅的气质。胡杨曾经对人说:“钱宽是北京文化人里面的最后一个贵族。”钱宽很反感苏北从半路上杀出来,彬彬有礼中显示出冷淡。但是,在和苏北深谈以后,他倒比王岚先动摇了,对苏北说:“如果胡杨决定把这部作品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,我不坚持。”
实际上,在苏北和钱宽后来的交往中,《最后一片戈壁》已经不再是重要话题,他们聊了很多别的东西。钱宽很欣赏苏北开阔的眼界、深厚的学养和对工作锲而不舍的劲头,远东文艺出版社缺这样的编辑。钱宽对苏北感叹说:“你当初要是到我们这里来就好了,就没今天这样的事情了……”
胡杨拜会了钱宽,怀着一种歉疚心理和这位心地善良的总编辑交换意见。钱宽总编辑只好说:“那行吧。”胡杨主动许诺下一部作品一定给远东文艺出版社。钱宽笑笑,说:“下次要是再有一个什么人出来,我看结果还会是这样。”
“不不不不,绝对不会了。”
“苏北是好编辑,”钱宽送胡杨的时候说。“你应当把他推荐给我……”
“苏北没对我说他要回北京,否则我一定会建议他投奔您的麾下。”
钱宽笑道:“这就叫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,结果现在成了对手。”
“苏北人很好,”胡杨说,“你们以后一定会成为朋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为了回避出版单位的追踪,胡杨特意住到东长安街北侧一座大楼后面不起眼的内部招待所。胡杨和漂亮的王岚开玩笑说:“你看,我还是没有补给你这个人情。”这是胡杨见过钱宽的第二天。
王岚笑着说:“你不妨把这看成是你和我的共同决定。”
胡杨指着苏北说:“这个人用什么办法迷惑了你?”
王岚寸步不让:“是迷惑了我吗?是迷惑了你的……”
胡杨就笑,苏北也笑着,什么都不说。苏北很感激胡杨,感激钱宽,更感激王岚,这不是言语能够表达的。接下来,胡杨对苏北叮咛了很多出版环节上的事情,王岚则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,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。
把《最后一片戈壁》转让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或者说苏北,对于王岚来说并不像苏北想象的那样困难。苏北在后来与王岚的接触中,才逐步了解到这个人的处事风格。
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,和王岚的交往会开拓一片视野,在那里看到与别处完全不同的风光。
纪小佩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。
过去,爱情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的一部分,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与它联系在一起,在她的生命和爱情之间没有界限,它们浑然一体。现在,她还不认为爱情已经同生命剥离,但是,无可否认,爱情有了自己的生命与个性,像渴望赞扬的小姑娘一样,越来越频繁地游离开她,俏皮地让她欣赏它的美丽和健康。它的确很美,它几乎是光彩夺目的,但是纪小佩心里清楚,它已经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,它是一个客体,一本有独自内容的书。她对自己说,但是至少这本书是属于我的……她让自己热爱这本书,她想方设法了解这本书的内容;她越想珍视它,它越漠视她的这种感情;她越想接近它,它越是和她保持着距离。它顽皮地跳着,笑着,远离她而去……终于有一天,就连她自己也承认:她和它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现在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,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分给金超一套两居室,在北三环附近。但是,在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,她却越来越无法找到归属的感觉,这里已经不是她的灵魂安歇之处。每次身心疲惫地往家里赶,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那个地方,到那里去干什么?
金超在她心中越来越陌生。有好几次,当她从厨房出来突然在客厅看到金超时,被吓了一大跳──她竟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是谁?他到这里来干什么?她和他睡在一张床上,却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过自己的精神生活。这是两个人都意识到的痛苦。她借口晚上看书要影响金超休息,住到了较小的房间。她怀着上大学时收拾宿舍那样高的兴致把房间弄得很舒适,摆了很多小摆设,看上去非常舒适。她端详着自己的小巢,就像当年她和他端详他们爱的小巢一样。
在床和衣柜之间,还有九十公分空间,放床头柜太浪费地方了。她指指划划地对金超说:“这里可以放一只小写字台……”
“太小了,”金超笑着,“没有那样小的写字台。”
“现在家具店可以定做,”她脸上显出做姑娘时央求妈妈为她买一件东西的神情,“真的,你量一量,帮我到家具店去看看……”金超微微侧过头,欣赏她。他为有机会为她做一件事情感到高兴。他很快就到家具店去了。
这是周六的上午,街上人很多,有的刚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,有的到什么地方去,这些人享受着早春的阳光,脸上的表情惬意而幸福。一群戴安全帽的民工漾漾地从马路那边走过来,身上的衣服粘满了灰浆和泥土。脱离了土地的农村青年进城以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到大红门买一套廉价的劣质西服穿在身上,试图改变一下他们与这个城市的人之间的巨大反差,殊不知这反而更鲜明地说明了他们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处境。他们没有多余的衣服,就穿着西服到工地去干活,没过几天,西服就很不成样子了,只有一两颗扣子,肩胛处往往都在干活的时候撕破了,露出里面的衬里。他们一边走一边怀着莫大的兴趣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花花绿绿的街景。在那群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的眼睛中,流露出的是局促、惊讶、嫉恨、嘲笑的神色。他们对于这个城市的不认同、不理解和某种程度的不知所措,都凝聚到了这神色之中。
“如果我不到北京来上大学,”金超想到,“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。”像往常那样,他借着目前他所处的优越的社会地位,在心中寻找着满足的感觉。这种感觉会奇妙地冲淡他的烦恼和不满足。现在,他差不多已经找到了那种感觉,但是恰在这时小佩的影像又出现了,她一下子就把那种感觉冲掉了。
他承认,现在他们的心离得很远很远,他不幸福。虽然他不能指责她什么,但是他不幸福。在漫长的由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组成的岁月中,就内心感觉来说,他可能连这些民工都不如。幸福是—种感觉,他没有这种感觉。他又深深地怜悯起自己来。
他停住脚步,茫然地看着向前延展的街道。在茫茫的人海之中,他是那样孤单,那样羸弱。他想到在老家的时候,这个季节,清明节,父亲带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,他迈着小腿跟着父亲,他总是看不够父亲那坚实的后背……现在没有人,前面没有人为我遮风挡雨……他重新迈开脚步。他夸张地想象着他遇到的所有人生难题……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,他已经来到家具店门前了。
在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奸猾的人的摊位上,他看中了一款写字台。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,摊主答应以一百五十元成交,但不管送货。金超约摸着估了一下距离,一咬牙答应了下来,付了五十元定金。
一周之后,他把做好的写字台背了回来,走了整整两站地。他没有告诉小佩他去背写字台,小佩一直以为家具店是送货上门的,所以她也没在意金超为什么要找那块旧毯子。金超像熟练的搬家工人一样,把旧毯子披在肩上,弯着腰背回写字台,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浸湿了。小佩惊叫一声来接他,两个人款款把写字台放下,不约而同互相凝视了一下,目光中都有了消逝很久的热爱的神情。
“你真是的。”这是小佩说的惟一表示感激和心疼的话。这句话长久地留在了金超的记忆之中,甚至在他们离婚以后很久,他也经常想起它。
写字台摆好了,屋子由于添置了一件家具而显得新鲜亮堂。小佩抚摸着写字台光滑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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