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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渐渐深了,果酒虽然不烈,喝得多了酒劲总是慢慢上来。凉风吹在脸上,肥涌上来的酒意一逼,大家都有些上头。这个时候在座的几人慢慢放下身份的拘束,说话越来越直,不再像刚才一样有所顾忌。
一直沉默的李觏道:“自都漕到京西路,有两件事影响最大。一是修了引洛入汴的新河道,虽然现在没有通漕,还看不出大太的好处来,但在有心人的眼里,自然知道一旦蓄够了水,为河必然会带来无穷的益处。再一个就是让百姓的现钱入户等,恕下官直言,此事虽然有不少官员议论,说什么的都有,但对百姓实际影响并不大。”
徐平笑道:“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,真达到数额,手里的现钱能算入户等的才有多少人家?十之**成的百姓,这政策其实对他们没有太大的影响。”
“话虽然是如此说,但有一件事下官还是想不明白。此事只是在西京城闹的动静大一点,其他州县则全无消息。按说地方上的大户,手里总是有点钱的,而且从钱庄收上来的钱的数目看,也很可观,说明影响到了不少人。”
徐平看着李觏,微笑着说道:“既然说到这里,那我就考一考你,为什么除了西京城有人闹,其他地方的人这么老实?从钱庄收上来的钱看,其他州军受到的影响可一点不小。”
李觏叹了口气:“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,若说是因为西京城闲居的官员多,他们能够闹得起来,其他州军无人敢这么放肆,这说只是听着有道理,实际却经不起推敲。”
其他几个人连连点头,一起看着徐平,显然也都想不明白。
“自古以来,便把民分四种,士农工商,要把这事情想明白,还是要从百姓的这四种身份说起。”此时徐平也来了兴致,干脆把话说明。“只要弄清楚,钱入户等对这四种身份的百姓分别有什么影响,道理就能想清楚了。士自不必说,官户本有优待,他们每月到手的钱粮是有数的,哪怕就是废了折支实钱,手里的现钱也到不了影响户等的地步。”
有一句话徐平还没有说出来,其实在京西路握有实权的官员,家基本都是外路的,这政策最少是现在根本影响不到他们。不与自己切身的利益相关,官僚天然倾向于遵从上级决策,能够升官是第一选择。除了几个高官跟徐平说不到一块去,绝大部分的中层官员是按上级的政策行事的,特别是握有监察权的徐平对他们的仕途有重大影响的情况下。
“至于农,京西路地广人稀,乡间的大户其实本来就不多。这不多的大户,手里即使有现钱,又能有多少?乡间又没有什么获利生息的门路,把钱藏起来有什么好处?最近几十年物价一天贵过一天,藏的钱自然也就一天少过一天。钱庄不收费用,免费给他们存着钱,乡间大户求之不得。这样说起来,其实对农也没什么影响。”
“钱入户等真正影响到的,其实是工和商。京西路除了襄州和河南府,其他州军靠着工做成大户的,又有几家?地方上的场务之类,其实都是在官府手里。而襄州有张太尉在那里,一切新政概不实行,可以略过不说。剩下的河南府,现在正在闹着。”
说到这里,徐平看着众人笑了一笑:“其实影响最大的,是民间的商人,特别是那些豪商巨贾。他们要做生意,必须有本钱,货物卖出去了更不消说,手里的现钱成千上万。以前这些人家资豪富,但在乡间买田置地的并不多,地方上想从他们手里收上钱来那是千难万难。做工的还有各种行会,官府能够用科配和买收钱上来,做商人的,特别是那些倒卖茶引盐引,各种交引的,到哪里去收他们的钱?现在钱入户等,这些人家如果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,那数目会吓死人。你们说是这政策对民间影响不大?那是因为你们以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些豪商手里的钱是怎么流动的。这大半年的时间,因为钱入户等,京西路各州军的飞票可是比往常年多了许多,商人正在想着办法离开京西路呢。”
不管是银行还是钱庄,收拢起来的货币实际上是民间的流动资产,想平稳展这个体系必须提供新的商业流通渠道。大额交易可以到钱庄交割,便就是新的交易方式,提供一种跟以往不一样的商业交易模式。按说这样做更加方便,也更加快捷,有利于商业的展才是。惟一的坏处,便就是商业行为从此置于官方的监督之下,不好逃税了。
王拱辰对这几人说的东西没有兴趣,一个人喝着酒,坐在那里笑吟吟地听着,就当是听故事。他管下的营田务商业行为不多,基本都是在跟官府打交道。
赵諴想了一会,还是有些不明白:“若是按云行这么说,本路商人最多的,自然是推襄州。那里张太尉不行新政,我们也搞不清楚那里百姓的想法。除了襄州外,自然应该就是颖州、许州、陈州和蔡州了,这几州临汝河、蔡河和汴河,往来的商贾众多。河南府那里官司众多,把这影响排除开外,实际商税也不比这几州多多少。但是为什么只是听说河南府闹,这几州却风平浪静呢?”
徐平道:“很简单,我刚才已经说过,真正影响最大的,是豪商巨贾。那四州虽然收上来的商税多,但实际上主要是收的小商小贩的税。真正的豪商,能收上来多少税?西京城里的巨商比其他州军加起来都多,商税不过是相当于一个大州而已,还大多是酒税。”
不管是什么时代,资本越雄厚逃税的能力越强,真正收税多的,反而是那些有商路普通商人多的地方,要么就是有专门的大型交易市场。像河南府,不说别的,盐茶交易比其他地方规模大得多了,官府能收上来几个钱?酒税还是因为主要的经营场所都在官府的手里,也没什么逃税不逃税,才占了河南府商税收入的大头。
大商人手里往往有巨额的流动资金,钱入户等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他们。而且他们都是做大宗交易的,货物往来经常跟王公贵族勾结,借着运送官物的名义,把商税逃掉了。西京城里这种人最多,反应也最激烈,其他地方哪来的能跟王公贵族搭上关系的商人。
做为一个大一统的庞大市场,商品经济的链条中交换与生产和消费比起来相对不那么重要,这是跟历史上小国林立国际贸易占主要地位的欧洲不同的地方。在这样巨大的市场里,大商人依靠雄厚的资金实力,往往倾向于投机交易,对于正常的商业行为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兴趣。这样是对商业环境有害的,也是徐平打击的对象。
不能认为商人都是对商品经济有益的,是商品经济的得利者,会支持商品经济,那是一厢情愿的空想。实际上商品经济越不成熟,商业交易的偶然性越大,大商人越是能够攫取额利润,越是能够利用信息不对等打击吞并从事正常商业行为的中小商人。
西京城里这种商人便就不少,比京西路其他各州加起来还要多得多,把他们的商业行为置于官方的监督之下,一是被征税,再一个也少了很多获得暴利的机会。
大商人从商业行为中获得的额利润,一部分来自对于消费者的过度剥削,但更大的来源是侵蚀官府的税算收入。大商人获得的额利润多上一分,官府手里的税收便就流失一分,从商业行为中获得的人群只怕还要少上数分。
更不要说茶盐这种刚需的消费品,额利润实际上是对全民收税。连这个年代的官员都知道酒收的是奢侈税,茶盐则不是,徐平又怎么能够允许全民收税的权利从自己手里转移到大商人手里。投机性的巨商跟官府是直接矛盾,冲突不可避免。
垄断性的商业行为,额利润都带着收税的性质,就连徐平前世的资本主义国家都知道这权力不能让渡给商人,有反垄断法,更何况这个年代。
哪怕是从私心上,这些人赚的钱,直接侵蚀的就是徐平的政绩。徐平跟这些人无亲无故,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生。
一切的经济行为有利还是无利,归根结底还是要放到生产、交换、消费、扩大再生产的商品经济链条上来审视。有利于这根链条良性运转的,都是良性的,凡是不利于这根链条的运行的,都是有害的。什么重商主义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,都必须服务于这一点。
现在京西路的商品经济链条还没有真动地启动,徐平允许那些人偷着躲着,一旦真正危害到了新的经济循环,矛盾必然就会激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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