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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忘忧酿（第1页）

院中所有“人”——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小孩——齐刷刷地扭过头，动作整齐得可怕。几十双眼睛，带着一模一样的神情，聚焦在这个衣衫褴褛、浑身是伤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闯入者身上。

那神情里，没有任何惊讶、恐惧或警惕。

只有一种——空荡荡的、仿佛泥塑木偶般的、空洞无物的“温和关切”。

然后，如同排练过千百遍，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穿着干净靛蓝布裙、盘着发髻、脸盘圆润的中年妇人，嘴角缓缓地、以一个极其僵硬却又完美模仿出的弧度，向上扯起一个“和善可亲”的笑容。

“呀，后生仔，怎么搞成这样啊？”她的声音轻柔温婉，如同春风化雨，带着甜腻的关怀，“快进来！快进来！外面多冷啊！进来避避寒，暖和暖和！我们这‘温柔墟’，专收留像你这样落难的后生仔呢！”

随着她的话语，冻结的河流重新流动。那些僵硬扭头的动作活泛起来，空洞的眼神里被强行注入了“热情”。

“是啊，快进来歇歇脚！”

“脸都冻白了，可怜见的！”

“来来来，这里有热酒！是咱墟里自己酿的‘忘忧酿’，喝一口就什么烦忧都没啦！”

另一个圆脸汉子热情地招呼，端起一个粗瓷大碗，里面琥珀色的米酒散发着浓郁的甜香。

“看你这浑身都脏了！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擦擦！灶上正温着呢！”又一个妇人起身，笑容可掬。

几个在远处嬉戏的娃娃也跑了过来，其中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娃，手里举着一块油亮喷香的米糕，甜甜地笑着凑上来：“大哥哥，给你吃！甜着呢！”

温馨如潮水般涌来。粗陶碗里温热的米酒散发着醉人的甜香，小女娃手里的米糕油亮诱人，妇人端来的木盆里冒着氤氲的、温暖的白汽……还有这灯火通明、笑语晏晏、暖意融融的环境。

太完美了。

完美到令人生疑。

完美到……毛骨悚然。

枯荣骨杯在林木生胸中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，那不是饥饿的躁动，更像是冰冷的警兆！

一种被无数空洞目光锁定的、如同猎物踏入蛛网中心的寒意，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攀爬。他皮肤下加速蔓延的石化感带来刺骨的冰冷，试图抵抗这温柔乡带来的晕眩暖意。

然而，身体的疲惫、灵识的枯竭、刑鬼逼近的威胁、以及那无处不在、无孔不入的甜香与暖意，都在疯狂地瓦解他的警惕。

就在他意识恍惚，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接那碗散发着致命甜香的“忘忧酿”时——

视线扫过那妇人端着酒碗的手。

手腕往上，那靛蓝棉布袖口下，本该是温热的皮肤，却隐约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……木质的纹理？而且异常纤细僵硬，如同……提线傀儡的关节？

而那个递米糕的小女娃，在跳跃灯笼的暖光下，她那粉嫩脸颊靠近耳垂下方，一小块皮肉的颜色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，就像精妙的画作中一点不起眼的色差，又像是……褪色的颜料？

那满院悬挂的白纸灯笼上，看似笔触清雅的童男童女图画，在林木生意识深处那点来自邪婴记忆的冲击下，细看过去，他们那空洞的、纯真的眼神深处，竟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邪气和刻骨的嘲弄？

“啪嗒。”

一滴浑浊的、散发着腐朽木屑味道的涎水，悄无声息地从林木生那石化皮肤覆盖的手指缝隙间渗出，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。这是身体在本能地抗拒污染？

他想退，想跑。

“快坐呀，后生仔！站着多累！”

几个“人”已经围了上来，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温顺笑容，空茫的眼神深处，却像有一个不见底的漩涡。他们干爽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棉布袖子触碰到他褴褛的衣衫，带来一种柔和的力道，几乎是半推半扶地，将他“请”向一张宽大的竹躺椅。

那个递米糕的小女娃，见他迟疑，嘴一扁，空灵的大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，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，格外惹人怜爱：“大哥哥……是不是嫌囡囡的米糕不好吃呀？”

这声带着极致委屈的童音，如同一把软刀子，精准地刺向人心最柔软的部分，试图瓦解最后的抗拒。

林木生只觉得意识一阵晕眩，疲惫如同山倒般压下。那碗甜腻的“忘忧酿”被硬塞到了他冰冷僵硬的手中。温暖的酒气混合着灯油的暖香，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。

背后，温柔墟之外，那来自青桐刑鬼的冰冷脚步声——哒！哒！哒！——已经清晰地响彻在了荒坡之上！冰冷的铁腥味如同潮水，拍打着这温暖小院的边界！

前方，是弥漫着“忘忧酿”甜香的陷阱，是无数空洞“温情”目光的注视，是那橘黄色暖光下隐藏的腐朽气息。

后方，是代表着铁律终结和酷刑的冰冷追兵。

枯荣骨杯在他胸口剧烈地搏动起来，那点暗青锈金的光芒疯狂闪烁，饥渴与警惕激烈交战！那女娃纯真委屈的泪眼背后，藏着怎样非人的狰狞？这所谓的“温柔墟”，究竟是一座庇护所，还是一座……以温柔为名的……噬魂墟冢？！

他握着那碗温热的“忘忧酿”，冰冷的石质手指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诱惑，坐在柔软的竹椅上，却感觉如同坐在了针毡之中。院墙上挂着的白纸灯笼，被灌入的风吹得悠悠旋转，灯面上那对童男童女的笑容，似乎在阴影中扭曲扩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