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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瞻立时摆摆手,令黎阿则退下。又在韩舸满面怨愤的面目上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,但他那副也曾顶天立地的骨头,被快刀削去了一块。
他渐渐笑起来,像是笑曾经也同他一样年轻的自己,“自古攘外必先安内,可要安内,如何能不攘外?饿一饿苏州的百姓,家国太平,有何不可?”
“你在说谎,”韩舸两手撑在案上,紧盯着他,“你到了苏州,你的权势分明罩在苏州每一个官员头上,但你在做什么?你每日除了织造局的那些理不完的丝绸,就是在饮酒作乐、醉生梦死。你是皇上的近宦,明明可以直奏朝廷,将苏州百姓的困境秉明皇上,但你漠视了他们,你任由城外成堆成堆的百姓死于饥荒!你也曾饱读圣贤,却弃天下百姓于不顾,只顾自己享乐。大难当头,漠视就是帮凶,你同祝斗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?”
窗外的斜阳扑进来,熨帖在他身上。陆瞻十分淡然地扣着手,看着他年轻而薄弱的肩头,“你讲的这些,都不是我一个宦官该操心的事儿。”
韩舸摧颓地笑一下,退了两步,“官宦与宦官,有什么区别?你是怕了?你怕祝斗真这群蛀虫背后的龚兴?我虽然年轻,也听我父亲说起过,当年你父亲因参了龚兴一本,查无实据,却被龚兴一党在先帝面前反参了一本,才至他老人家被削职在家,郁郁而终。可他老人家重病缠身也能在先帝面前直言进谏,你是他的儿子,你却忘了他的志向,也忘了圣贤先尊的教诲。”
陆瞻久笑不驳,随手由书案翻起本书,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,你在其位,希望你能谋其政吧。”
说来又是一笑,“全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,皆是蝇营狗苟不愿做声,只有你韩舸,还要为百姓在各大乡绅面前低头要银子。……但愿他日,你也能为了百姓不在生死面前低头。”
二人互看一番,韩舸若有所思,到底失望而去,刚推开门,就见芷秋站在外头,忙拱手行礼,“姐姐千秋,祝姐姐青春常驻,富贵长留。我来得急了,倒忘了备礼,望姐姐勿怪。”
斜阳照着满池的睡莲,芷秋笑得如那一池的姹紫嫣红,明媚而亲切,“快别多礼了,大娘和雏鸾都在等你呢,快接了她们回家去吧。”
人一去,春楼归静,残日归山,天色暗沉下来。很快雷电震震,滂沱雨落,打得廊外的芭蕉睡莲叶枝颤颤,似悠悠千古中,在风权雨势里浮浮沉沉的蝼蚁生民。
芷秋弱倚门框,褪了盛装,只罩一件玉红掩襟长衫,半掩粉黛百迭裙,摘了凤冠,云堆乌髻上只有一根银簪。暴雨打在廊沿上,飞溅过来,沾湿了她的裙面,她站成了凄风苦雨里将成诗、未成诗的夏景。
其弦中幽恨,曲中私语,陆瞻读懂了,拿来一件自己烟灰的法氅罩在她肩头,“有什么话儿进屋说吧,风口里冷。”
江南的夏一下雨就有些凉,芷秋的一双凉眼斜看他一晌,又转眸望前狂风暴雨中,“小时候,我跟着拐子风餐露宿,一起的还有另两个被拐的女孩子,我们年纪都不大,平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,常常饿得头晕还要给拐子做活,后来到了烟雨巷,我运气好,老鸨子说我虽然面黄肌瘦,但胜在骨相好,养养就长正经了,就舍银子将我买了去。可那两个女孩子就没那么好运气了,转头就被卖到了窑子里去。”
说话间,陆瞻站到另一边门框,望着屋檐上噼里啪啦坠下的雨,伴着她水润润的嗓音,“后来到了烟雨巷,认识那么多姊妹,或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、或是被牙子卖到这里的、或是家中获罪被充了伎的,不论倾国倾城还是姿色平庸,其实大家伙的命都是一样。”
她侧过身望着他,闪着失望,“陆瞻,我们这些姑娘有什么错呢?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子,三六九等分下来,一苦先苦百姓,百姓一苦,最先受罪的就是女人。你问问那些卖儿卖女的人家,可不是都是先紧着姑娘卖的?都说‘商女不知亡国恨’,这话有差,我们怎么不知道?我们就是家国天下里最先遭殃的那些人。”
陆瞻回看她,眼中投下她渐渐走进的倒影。她将他当作一束闪烁的光亮,死死盯着他,“我们烟雨巷的姑娘最敬重你们读书人了,你们圣学有道,天下继往开来,非你们莫属。百姓多寒无可救,一身独暖亦何情1?韩相公说得对,你不能白白看着他们去死,你不能弃苏州百姓不顾。”
良久沉默后,陆瞻深吐一抹苦涩的笑,“可我……”
“可你是个宦官,”芷秋带着嘲讽拦截了他的话,“你不是个男人,天下的担子在应该在那些男人身上?你要真这样想,你就真不是个男人了。我一届女流倡人尚且知道泣百姓之危。你名门子弟,仕宦之家,却为这一点伤口,自怨自艾,弃圣学、弃天下。你可别忘了,没有黎民,何谈社稷?更不会有你们这些高官厚禄权势滔天的官吏。”
她失望地笑一笑,就要往卧房里去,“我愿君王心,化作光明烛,不照绮罗筵,只照逃亡屋2。”
“芷秋,”陆瞻叫住她,对着她的背影恻然一笑,“圣人曰三不敢为天下先。何时退步何时争先,我心里自有一杆秤。我只能向你保证,天下民生,你的陆瞻,一刻也未敢忘过。”
芷秋转过来,歪着脑袋打量他,“我能相信你吗?”
“能。”
“那城外那些灾民呢?”
见她还肯回首,他便笑走过去,环住她的腰,“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?我眼下真不能管他们,我有我的难处。”
“谁爱钻牛角尖?”芷秋翻着眼皮白他一眼,伸出个手指去勾他的腰带,选择了相信他,“是谁午间在园子里分明瞧见了窦大人同我拉扯,却问也不问一句,自己憋在心里。你就憋着吧,迟早憋出大病来。”
屋外渐渐雨收云散,天彻底暗下来,屋里浮灯千盏,照亮了陆瞻半明半昧的笑颜,“你看到了?……我相信你,你要是对他有心思,早前也不会拒了他这门婚事。”
芷秋挑起眉峰,眼露风情,“嗳,你可别这样讲啊,这世上的事就没个准,往前是往前,万一哪天他痴心不改打动了我,我心一软,保不齐就……”
“你敢!”陆瞻磨着牙,脑子里想起窦初的嘴脸,一个发狠,就将芷秋抱进卧房。
她的衣襟捂得格外严实,陆瞻有些发燥,一急起来,手指捏不住几颗小小的珍珠扣子,好容意解开了一颗,露出块皮肉,他就忙着去叼咬。
好半晌才解开第二颗珍珠扣,芷秋见他急出一额汗,有些不忍心,推开他坐起来,“我自己解。”
陆瞻立在床前,一眼不眨地盯着她垂眸解衣。解完胸口上第三颗扣子时,芷秋一抬头,看见他衣衫齐整,瞳孔里拔起高涨的火。芷秋臊起来,斜臂捏着衣裳,“你转过去,别这么盯着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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